人生路上 步履不停

 

 “人生路上步履不停,为何总是慢一拍。”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在散文中谈到,《步履不停》这部电影的剧本初稿早已写好,但由于别的工作所以一直推迟拍摄,这样的搁置一直到担心他前途的母亲终于病倒,没能看到他带着另一部作品《无人知晓》在戛纳获奖的那一天。“我本该再为她做点什么。至少应该让她看完《无人知晓》,这样她或许会走得安心点。如果她再晚半年病倒的话……我内心的悔恨酝酿出了《步履不停》的主题——‘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正是这种为追赶不及的悔恨作答的想法,最终促成《步履不停》的诞生。

上半年疫情期间,我在家里观看了这部电影。彼时社会上风雨欲来,疫情乍起而不祥,而我的家中也弥漫着不幸的阴郁。去年冬至我给母亲打电话,她闷闷不乐少言寡语,只说是最近发烧了,有点感冒,然而等我寒假回去,才知道她得了肺结核。虽然不是很严重,但需要长期的休养和治疗,疾病与药物的副作用也使她终日恹恹,变得乖戾而沉默。待到疫情好转开始复工的时候,父亲回去上班了,只剩下我和母亲困囿于家中,我不适应网课与孤独,她不适应漫长的疾病与无人共情,我们两个时常争吵、怄气,然后为本就寂然的屋室带来更加长久的沉默。那时候我晚上吵完,午夜就枕着枕头默默地流泪,我知道的,身处于疾病中的母亲面临着百倍于我的折磨,我知道我是一个缺乏共情而又冷漠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也无论如何应该体谅她的那些小脾气与抱怨,然而,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我冷漠、自我、乖僻而又笨嘴拙舌,有时我看到母亲坐在那里默默的背影、立在门边像一条灰色阴影的身形,我感到岁月的河流真实而又更加冷酷地于她身上冲刷而过,洗出一个顾镜照白发的叹息的灵魂。我想到少时我们牵手奔跑在公园的草地上看风筝高扬于青空,我知道我的心里也为她的衰老和疾病默默地流着泪水,然而每次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还是转头离开。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我虽然没有切肤地受到疫情之痛,然而看到那些社会新闻,为了父亲母亲、爱人孩子而奔走、涉险,隔着隔离的透明帘帐相拥,“人生路上步履不停,为何总是慢一拍”,我知道他们是在追赶命运。是枝裕和写道:“我的母亲绝非温柔善良的人,言语相当刻薄,还会毫无顾忌地取笑别人的窘态。“然而他也这么说道:“她是个独一无二的人。”《步履不停》中的家庭也并非和睦,片中所展示的那种“迟到的温情、无奈的残忍”,默然而倔强地步履不停却又回望,感叹“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却又含蓄而平淡于寥寥数言的触抚。东方式的沉默的家庭似乎总是这样,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对于遗憾的回望,如若不是地裂天崩的灾厄突袭,连情绪的流动都如此幽微难言。

当我谈到疫情中的我们、当下与过去,我突然想到平淡如水的生活未必不是一种幸运,所幸疫情的洪流并没有带走我身边的任何人,我们彼此仍站在原地相望。你知道,当无数的生离死别每日上演,与亲近之人的争吵都成为一种幸运。如今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我知道我和母亲都已多少走出了那段黯淡的日子,前几天和她聊天,她发消息说好了很多,甚至可以每天去上半天班打发日子。疫情的寒冬过去,我们都在慢慢往前走,凌晨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细数过去的种种痛苦与不快,母亲的夜晚又怎样呢?她是否也释然了许多?然而我们终于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告诉我要多穿衣服别感冒别天天出去玩,而我则数落她不要没事就一直玩手机,我们好像没有彼此温情脉脉的关怀与甜蜜,但也好像不曾发生那些裂帛般的矛盾,只是吵着闷着,日子好像也就这么过去了。

人生路上,我知道并肩一起走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在成长的路上疾步向前,而她被岁月留在了身后,我会走在前面,而她会先我离开。是的,“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有一天我会再也追不上她。这段疫情对我来说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次溺水,我终于看到了生活的洪水,被这沉默却又喧嚣的水流推到了家的另一端。我遥望我的母亲,命运在拉着我们彼此的手,我们会变得更加沉默吗?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也许并不会。刚回家的那时,我和她晚间散步,她对我说鲁迅好像就是因为肺结核这种病死的。我说似乎是这样,这也是很传奇的一个病,我最喜欢的法国作家加缪很年轻便得了此病,只不过,他死于车祸。那时母亲好像没有什么不快,她听罢笑了,似乎也领会到了我这不祥而又冒犯的自作聪明的小幽默。无论是疫情中还是疫情后,也无论是当下或过去,我想我们仍会这样走下去,步履不停,走过这疫情与疾病带来的,孤独的关山。

(法学院 郑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