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之以志者们的叙史诗：《赛马娘2》

动笔写下这篇评论时，距离《赛马娘2》在电视台端放送开始已经过去整整两年。漫长的时光渐渐冲淡曾被这部质量上乘的动画所点燃的心绪，那些曾经回响于眼前，诸如“十三集中有十集令人落泪”的夸赞如今也被风吹远。我终于得以以较为平静的心态，重新翻阅这人生留给我一期一会的馈赠，并执笔权作记录，供十年后乃至二十年后的自己以为追想。

作为系列动画《赛马娘》的续作，由于前作《赛马娘》以日本热门竞技运动赛马中各具特色的马匹为原型，以及其中融合了为众喜的人类造型设计等，《赛马娘2》在待映时就在部分小圈子中受到关注。但鉴于第一作流水线般的日常剧情设计，并不讨喜的高潮剧情改编以及部分人物扁平化等原因，当时的我并没有对这部续作的质量报以青眼之待。

继承《赛马娘》系列一贯的特色，《赛马娘2》也以赛马历史上真实的故事为改编材料，对其加以戏剧化的加工，以期还原赛马场上那段惊心动魄又颇具特色的史诗。在这部动画中，日本赛马史上的著名赛马“东海帝王”与“目白麦昆”在赛场上的韵事被搬上荧幕。在日本赛马史上，有为人们所推崇的“三冠”之说。所谓三冠，是指一匹赛马在同一年的三场极为重要的比赛中均取得冠军。由于这三场比赛均对赛马的年龄与身体素质有着严苛的要求，在漫长的赛马史中也仅有少数的优骏能够取得此荣耀。因此，在这段一生一次的旅程中走到终点的马匹，在日本赛马界将获得举世无双的荣誉。

东海帝王的出生就伴随着人们对一位三冠新王的期待。根据日本赛马的血统论，东海帝王的祖辈曾经是称霸整个日本赛马场的名马，而东海帝王则是其子代中可谓最具潜力的一驹。从其诞生的一刻，日本许多赛马迷眼里便已构想出那少子站立于赛马浪花顶峰的场景。起初，东海帝王也不负其帝王之名，在三冠的前两场比赛中轻松胜利，其领先优势与优雅的奔跑姿势为其不断斩获日本骏友的芳心。东海帝王一时风头无两，人人都以为他会顺利的在最后一场比赛中勇夺桂冠，成为日本赛马史上又一个传奇。但命运从不吝其恶戏，在踏上最后一场比赛前，东海帝王不幸遭遇骨折。虽然东海帝王的医生们很快对其加以治疗，但严重的伤病还是让东海帝王与三冠失之交臂——它选择了退赛。

动画片中的另一主角目白麦昆亦不是命运的宠儿。出生于日本著名牧场目白家的他也因血统与训练表现的原因备受期待。但由于身体素质的倾向，目白麦昆更适合长距离赛道，他不像东海帝王被期望去挑战人生一次的三冠，而是要与时间和历史作战。日本赛马制度中，长距离的赛道大赛以“天皇赏”尤为受瞩目，一年两度的“天皇赏”中，又以春天的比赛尤为适合麦昆表演。在樱花飞舞于天空之时，目白麦昆连续两年取得春日天皇赏的冠军，其名号出现在诸多报纸的头版，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将理所应当地拿下日本赛马史上奇迹般的“连续三年春季天皇赏冠军”时，命运亦如戏弄东海帝王一般戏弄了它：一匹号称“米浴”的新秀，击碎了他的梦想。

如若只剩失败者的叹惋，那么人生从来难言精彩。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念，《赛马娘2》将两个失意的灵魂超越时空交错，让他们在荧幕世界中成为一对共同面对命运戏弄的好友。东海帝王一心夺得三冠，却在第三场比赛前因骨折退赛，这时在她身边悉心照顾并鼓励她再度站上赛场的，是她的好友目白麦昆。目白麦昆遭遇意想不到的失败，几乎失去前进的目标时，在她身边关注她直到最后一刻的，是她的旅伴东海帝王。两个失意的灵魂，相互温暖，相互鼓励。他们在对方手中的剑被命运击落时，挺身为盾，并替好友拾起剑刃。作为马匹，或许很难猜测他们在短暂的相遇之时是否能够建立友谊，但作为生活面前伤痕累累的斗士，不论相逢于何时，我们总能嗅到彼此身上的血气与斗志，进而将身后托付。这是根植于赛马史，却由《赛马娘2》这部作品栽培出的友谊之花。

失败或许真的贯穿人生始终，但我们总要不断起身反抗，直到像一位勇者一样死去。东海帝王的故事如果仅仅止步于三冠，那么其动容之处也不过一瞬扼腕。但在受伤后，东海帝王没有放弃自己取胜的信念，仍积极做康复训练，试图重回赛场。然而努力并不意味着有好的结果，少女在与挚友目白麦昆的竞赛中失败，骨折，再次康复到几乎可以重回赛场时，又一次经历骨折，她几乎要选择放弃奔跑。目白麦昆为给挚友鼓劲，亦为了让她想起奔跑于赛道上的快意，邀请她观看自己奔跑的身姿。但在那如血的夕阳下，曾自信无比的东海帝王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如好友那般飞驰。她勇敢地作出决定——放弃，是给自己最后的温存。幸运的是，东海帝王始终有一群不愿放弃她的好友，在她光芒闪耀的人生中，还有一群向往她的光芒，却仍在不断尝试向她挑战的人。其中一位英勇的女子，在数次竞赛中秉持一往无前的奔跑姿势，但总是因为体力不济而失败。她一直憧憬于挑战东海帝王，不甘心看着心中的对手就此结束竞赛生涯。于是，她请东海帝王观看了自己的一场比赛，在燃尽体力亦不断向前的冲锋后，女子在东海面前，也是在自己的人生面前第一次取得胜利。她将这份名叫“永不放弃”的礼物送给东海帝王，东海帝王终于决定，再次站上跑道。

“东海帝王——奇迹的复活！”

东海帝王在夺冠后，当时负责解说这场赛事的解说员如是评价。对于赛马而言，这次比赛是东海帝王因骨折而修养整整一年后取得的日本赛马意义上奥林匹克级别比赛的第一名。在这场比赛中高手如云，几乎没有人会认为东海帝王这一旧时代的残物会重现辉煌，但她做到了。过去的帝王奔跑的意义是期待自己的理想，但当理想为现实所击碎时，她的脚步却拾得了崭新的意义——为挚友拼搏的勇气，对身边人友爱的回应，对永不放弃的践行，对曾三度践踏自己的命运的回击。最后，帮助她战胜那几乎不可战胜之敌人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期待，而是她切实感受到的人生所赋予她之精魂的回想。

与中国文化相似，对于托物言志，日本文化向来是颇为推崇的。在面临现代文化冲击时，日本民族也曾一度衰退。在那段岁月中，部分美国人将人生托付于枪火与酒，部分日本人则将人生托付于赛马。他们仿佛从东海帝王三次骨折并重新站起来夺冠的命运视为国家与民族复兴的象征。日本桥自伊而始，直达天际——这是一段属于日本国民的美梦。但进入二十一世纪时，当生于新时代的人们再度看向这段赛马历史，他们或许不再执着于揣摩虚无缥缈的命运本身，而是着眼于探求如何超越命运，将人生真谛把握于自身之道。如是探求的日本答案，便是这部《赛马娘2》——理想，友情，坚持与永不放弃。

但我仍要问一句：究竟什么才是胜利？这是一直是贯穿整部《赛马娘2》的疑问。事实上，东海帝王在取得最后的胜利后便走向退役，目白麦昆的致命骨折带走了她继续前进的可能。但在动画最后一幕，两人相约于赛场之上，粉色樱瓣飘舞，那是日本喻梦的典手——两位少女再次奔驰，迈向那仿佛遥不可及的远方。胜利真的是具象的吗？在人生这一赛道上，成绩标记的是过往一段时间的顺遂与传承。只要我们的前方仍有可以挑战的图景，只要我们身边仍有愿意携手同行的挚友，只要我们仍有迈动脚步的气劲，那么胜利就永远可期。

如今，两匹赛马早已魂归大地。但他们的传奇仍在二十一世纪，乃至伴随人类文明的传承而不断绵延、回响直到再次被拾起。但愿我垂垂老矣时，仍能在听到东海帝王为争胜而怒吼时，无愧地于我心说一句：“人生不负。”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朱文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