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春醒记

文学院  林才伟

 

“春风又绿江南岸”,古运河的涟漪漫过二十四桥的月影,在二月清晨的薄雾里,我踏上扬州城的青石板路。这座烟雨浸润千年的古城,此刻正披着浅绿色的春衫,在运河的臂弯里徐徐苏醒。

晨光初破时,五亭桥的飞檐挑着几缕朝霞,倒影在瘦西湖的碧波里碎成满池金鳞。临水的老柳垂着嫩黄的丝绦,像极了贺知章笔下“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景致。画舫还未启棹,我便沿着乾隆水岸徐行,忽见一处梅花坞,数百株宫粉梅正吐露着早春的私语。盐商汪氏旧筑的石刻斑驳如旧,石隙间却冒出簇簇迎春花,黄蕊映着朱砂梅。

白塔下的钓鱼台尚在晨霭中沉睡,却听得几声清越的鸟鸣划破寂静。原是两三只白头鹎掠过水面,翅尖点起圈圈涟漪,惊醒了沉睡的锦鲤。这处乾隆下江南垂钓的旧地,如今只剩石矶上深深浅浅的钓痕,与岸边“四桥烟雨”的匾额遥相呼应。忽忆起姜夔《扬州慢》中“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句子,此刻虽无冷月,但看粼粼波光里摇曳的白塔倒影,竟觉千年光阴都在这汪春水里荡漾。

转出湖西,走进个园的竹林幽径。早春新笋刚破土,裹着浅褐的箨衣,倒像是郑燮画中的墨竹生出了玉芽。园主人黄至筠当年运盐的船队早已化作运河传说,惟余这“四季假山”在时光里轮回。春山选用太湖石配以迎春,夏山堆云石间种紫藤,秋山黄石丹枫相对,冬山宣石积雪未消。立于抱山楼前,但见春山西角一株老梅斜出,暗香浮动处,恍若听见当年盐商们在此品茗斗诗的谈笑。

行至东关街,朱自清旧居的门环已染铜绿。门楣上“安隐”二字是康有为手笔,檐角的风铃却唱着新谱的扬州清曲。隔壁的谢馥春香粉铺传来阵阵桂花头油的气息,与富春茶社的翡翠烧麦香气交织。坐在百年老店的八仙桌前,看跑堂提着黄铜水壶穿梭,青瓷盏中雨前茶舒展如舟,忽觉“垆边人似月”的诗意,原来都在这市井烟火里。

大明寺的钟声漫过栖灵塔第九重檐角时,我正在那棵琼花树下。这株千年古木尚未着花,虬枝却已萌发翡翠般的新芽。平山堂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东坡居士“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的诗碑沐在春光里。鉴真纪念堂的樱花只开了三两点,倒映在放生池中,与游动的红鲤绘成流动的浮世绘。

暮色渐合时,我站在瓜洲古渡眺望长江。渡口石碑上“沉箱亭”三字已模糊难辨,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传说仍在渔火中流转。对岸镇江的金山寺塔亮起灯火,与扬州文峰塔隔江相望。江风送来远船的汽笛,混着岸边芦苇的沙沙声,仿佛千年前鉴真东渡的船队正破浪而行。

归途路过文昌阁,飞檐斗拱沐在淡紫色的暮霭中。阁内供奉的魁星似乎对我这个迟归的旅人微笑,手中朱笔指向繁星初现的夜空。街边茶肆飘出评话艺人说“皮五辣子”的扬州腔调,混着油炸臭豆腐的香气,织成古城温暖的夜网。

这一日的行走,恰似展开一幅《扬州画舫录》的春日长卷。从瘦西湖的晨雾到大明寺的暮钟,从盐商园林的雅致到运河码头的喧嚣,每个转角都藏着半部唐诗、一阙宋词。那些在砖缝瓦楞间呼吸的历史,在二月春风里苏醒成新柳的模样,让人懂得为何历代文人总把扬州当作春天的注脚——因这座城的记忆,本就是永不褪色的江南春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