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到寒斋吃苦茶

 

儒学高等研究院 杨晓清

 

最初想到去看《周作人传》,本是很偶然的事,但现在仔细回想,往远处追溯开来,其实是因为朋友推荐过一本周作人的小书《夜读抄》,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周作人。高中时,只是隐隐约约知道鲁迅有个兄弟,不知其人其文如何,但却知道是已经被定义为“汉奸”的——那么他的书自然也不想读了。

出于好奇和消遣的缘故,我后来还是去找了那本《夜读抄》。止庵校订,设计大方,装帧别致却不似现在的样式,还有周作人的签名体,却不知怎的让我联想到了鲁迅,或许是那个时期的图书封面大抵都是这个款式,几何的图案,黑白静物,很寂静。读《夜读抄》,仿佛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静谧非安静。“欧阳子方夜读书”的秋声,影响着周作人,也静默了我的十几个夜晚。反反复复地读来读去,越来越有兴味,我索性在夜里做起了《夜读抄》的夜读抄……

其实研究周作人的专家学者有很多,前文提到的止庵先生也有过一本《周作人传》,但当时我正在做图书馆的志愿者,只因整理图书时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发现了钱理群先生的这本书,一个模糊的照片,绿色的底,模糊的水乡……而周围又无其他相关的书,便自然而然地借走这书读了。那时临近考试月,借了这书后,本打算闲暇时刻再读,结果一翻开便一发不可收拾。

孤鹤的定位,和尚转世的梦,还有各种各样的童年故事……让我对周作人越发有兴致,也终于慢慢了解了周作人的思想和人生。他曾经是鲁迅最知心最挂心的弟弟,但是最后终于“死生不复相见”;他一度和鲁迅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辛辣尖刻痛骂军阀,也为刘和珍写过极好的挽联;他曾在鲁迅去世后成为文坛领袖,青年偶像,最终还是“沦陷下水”,我并不知道用这四个字是否合适,因为对周作人是否为汉奸的争论,实在太多……他的一生似乎也是在雾里,看不清,触不到,时远时近,而只能远远观其轮廓,时暗时明。

钱理群先生的文笔是自然质朴而不泥古的,读来明白晓畅,是很有兴味而不是一味地“掉书袋”的。从他的描述里,读者是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周作人的气息,自然也更深切地体察到钱先生对于周作人的探索和书的用意。

从周作人幼年时的性格来看,他是内向而敏感的,对于四弟的夭折,他曾经悲痛万分写诗悼念,从晚年的回忆录来看那时的性格已经是很分明了,而其兄鲁迅却是敏感而热烈。对于家道中落,鲁迅作为长子,体察到的是人情冷暖,周作人却是在避难中度过了极好的日子,兴味不减。长兄如父,纵观鲁迅一生,对于弟弟作人实在是关怀备至,寄书,出洋,作诗相和,乃至设计购买住宅,都是鲁迅一人在奔波。“周氏兄弟”曾经让陈独秀,胡适等人无比的推崇夸赞,不相上下的褒扬:两人文风是相近的(起码在初期,大体看来是如此),旧学笛子也极其深厚,所喜欢的东西又大多相同……但是这无数的相似相同都掩盖不了最本质底子里的差异。究竟作人还是在树人的保护下长大,对于外界之事全无体会。而周作人始终游离在世俗之外,绝无一点俗气,“像一只孤鹤一般”——如果曾经有一些“流氓气”,那也是稍纵即逝,只在新文化时期和南京时期有些,后期总体上是越来越“绅士”的,而用外界的定论来说的话,是越来越堕落的。

希腊,女性,儿童,民俗……这是周作人最关心的东西,对比起鲁迅对于俄国著作,版画,翻译,白话文,政治……等方面的关心,实在是很容易看出区别来的,也难怪后来会分道扬镳。但如此决绝的兄弟断交,实在是令人纳闷,何况从幼年一起看花草虫鱼鸟兽,到在南京接触西学,再到东京的留学译书,一直到在八道湾的其乐融融,二人的手足情深早已无可怀疑。而忽然的决裂之后,两人又十分默契地对此缄口不言,“启明长庚不相见”的说法也终于印证了。兄弟失和,一直以来都是周作人研究中的难题,很遗憾,钱理群先生并没有在书中给出明白的说法,而只是列举了材料。这正如解读诗词一样,诠释的方法多种多样,也可能是这个也可能是那个,但一旦指实了,似乎又偏颇,因而合理的解释也只能是在一个文本划定的圈子中“带着镣铐跳舞”。对于这个难解的谜,大多是说由于作人的日本夫人羽太信子花钱太过不会持家,又吹了些耳旁风,最终失和。有人也指出是因为鲁迅和许广平同居的事情……众说纷纭,大多逃不过家事的范围。而对此研究太过,又不免流于“探秘”,近似于“小说”了,故而也只好留点残缺的美感。在这一点上,我是很赞同钱先生的,尽量隐藏个人的观点,把材料列给读者,交给读者自己去判断。

而另一个大问题,就是周作人究竟是不是“汉奸”了。根据国民党当时战后的审判,已经毫无怀疑的盖棺定论了。争议就在于,周作人一直在为自己辩白,称自己的投敌只是为了保存力量,留下一点希望。从老照片上看,周作人在赴法庭审判时的步伐是很大的,而脸上一如既往的不怒不喜,没有任何表情……实际上他也的确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而抗战前他也已经是青年学生心中的偶像,文坛的佼佼者乃至领袖,但是最终还是因为在沦陷区出席了一些日伪的活动,接受了职位,而其所谓的贡献,或者没有办法证明,或者根本微不足道。由此,周作人终于有了牢狱之灾。鲁迅曾十分感慨地说“启明太昏”,不知所指是何?但从周作人在沦陷区的诗作来看,却似乎隐隐有了点得意,而其中不可避免的有一丝苦味,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其实这也大可留给读者争论,毕竟“下水”与否,只有周作人自己知道,而他,早已经作古了……

解放后的周作人,惨况早已可想而知,而最凄凉的莫过于他要靠着鲁迅来活了——不断地写鲁迅的资料来服务人民,服务鲁迅研究……这时的周作人早已经是大起大落之后更加超然的“和尚道人”了。身在红尘浪中,心在孤峰顶上,这样的日子,周作人已经过了一辈子了。苦雨斋里喝下的那些苦茶,柔白信纸上写下的那些洗练文字,条条屡屡,寻根究底而又细腻地展示着周作人的内心兴味,可却全无一丝尘味,干净得让人发冷……看着他的信笺,他的诗,他的字,起笔浓落笔淡,整齐,飘逸,迷幻,谧而奇,静而利……文人气,师爷气,绅士气,又有些日本的风范……我不认为周作人对于日本的喜爱远远超过中国,事实上恰恰相反,周作人对于日本的关怀正是在寻找历史中中国文化失落的部分……当然,肯定也有对于日本文化独特之处的喜爱。而这独特之处,正如鲁斯本尼迪克特说的那样“日本人既生性好斗而又和平礼让;既穷兵黩武而又崇尚美感;既桀骜不驯而又彬彬有礼;既固执僵化而又审时度势;既顺从而又憎恨受人摆布;既忠心耿耿而又背信弃义;既无所畏惧而又胆小怕事;既保守而又善于接受新事物”,是一种生命的矛盾。其实周作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大矛盾呢?他渴望在“自己的园地”里做“蔷薇色的梦”,却只能在出世入世,坚守投降间徘徊纠结……

书的最后还有个趣笔写道,在南京周作人关押的监狱旁有一座小学,有个学生对于监狱里的犯人十分好奇,巧的是,那个孩子长大后竟做了其中一个犯人的研究。那犯人当然是周作人,而那个孩子,正是钱理群。冥冥之中,交错相遇,实在是值得玩味。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钱先生想探寻的,又何止周作人更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迷茫抉择,是心灵和思想的迷失与发现,痛苦与彻悟……而对于现在的知识群体,又何尝没有借鉴的意义呢?大时代的转向,最痛苦寂寞的总是头颅中的思想,扬起还是低下,连那头颅自己也不知道……

而苦茶庵里的身影和微光,于今只不过愈来愈多。且“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