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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留梦境的奥德修斯 “天际好像着了火的达盖尔银版,过度曝光,连边缘也卷曲了……女人走入海市蜃楼,走入缅甸人称之为丹拉的鬼魅的光和水中。在她周围,空气袅袅升起,把她撕裂了,分开了。一切旋转着。接着,她消失了,只剩下太阳和遮阳伞。” 这是起点,是终点,是超越了时光的梦境,它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一帧一帧的画面,被揉碎成了色块,散落成光点。 这大概是《调琴师》于我而言最大的魅力。读的时候,我似乎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平静地伴随主角走过这场通往异域的旅程,而它的梦境却早已植入脑中,直到某一天,或许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或许是在噩梦惊醒时,或许是在人潮汹涌的闹市,这个梦境竟如此唐突地闯入意识里,让我知道原来我从来不曾忘记它。 这本书讲述的只是一个故事,曾听说要被拍成电影,而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在我眼里它就是一部电影。伦敦调琴师德雷克,被军方一封突然的来信召去缅甸,去修理一架走音的埃拉尔钢琴。场景从湿冷的伦敦转向轰鸣的汽船,再转向神秘的缅甸。镜头从丛林中湿漉漉的藤蔓到军医卡罗尔的琴房,再到美丽的缅甸女人金妙头上的发簪。一幕幕宛如电影胶片般从眼前闪现,让人目不暇接。 “寒冷的天气让建筑都蜷缩起身子。” 即使是看完了全书,对伦敦的描写依然让我难忘。我能看到灯光经过蜘蛛网投射出的扭曲放大的阴影,街头的广告牌乃至每个牌子上的标语,德雷克和妻子凯瑟琳的温馨场景。在这些文字里,我仿佛能嗅到伦敦湿冷的雾气。梅森以细腻但毫不拖沓的讲述,交代了事情的原委。这或许是一个奇怪的开头,一个永远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案例,让人疑惑为何战争中的缅甸会需要一个伦敦的调琴师。然而这奇特的缘由却不会让人感到牵强,在梅森的笔下,它合情合理,启程前的蓄势待发更让人心怀紧张与期盼。我甚至可以不去想英缅战争的历史背景,而仅仅沉溺在梅森的笔触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却又如此丑陋的情景。” 在汽船上,与德雷克萍水相逢的聋人讲述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故事。梅森在此处用了较大的笔墨,然而作为一个故事中的故事它看起来似乎与主线没有任何的关联。聋人所经历的,是混杂着极端的神秘与丑陋的一种极端的美丽。读完全书后,我几乎忘记了这个故事,然而某一次不经意的回想,就像前世隐隐约约的回忆,让我恍然惊觉,聋人的经历影射的正是主角。包括后来在火车站台卖诗的少年,缅甸传说中的会在夜晚飞走的精灵,《奥德赛》中的食莲人……许许多多的插曲,许许多多的细节,都在不知不觉中指向了那个无法改变的结局。或许在见过了终极的美之后,生命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陨落。 “随着我一步一步地前进,它的边界不断向后退让。” 梅森笔下的缅甸,是典型的西方人眼中的神秘东方,或许这样的缅甸永远只能存在于西方人眼中。它是难以触及的异域,是一首遥远的诗歌,是一幅隐秘的画卷,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暧昧气息。在那里,德雷克邂逅了军医少校卡罗尔和他的女人金妙,也见识了无穷尽的河流与丛林,聆听了人偶戏的哀歌。而在异域情调的氛围里,那架埃拉尔钢琴更显现出了浓烈的对比色彩:东方与西方的文化碰撞与交织仿佛是由不谐之律所谱就的美妙乐章,战火纷飞的缅甸却有一角由钢琴来守护的和平土地。钢琴奏出的是对文化碰撞所产生的激烈花火的颂歌,是对和平的守护也是对战争的鄙视与厌恶,或许,还有些许隐约无奈的悲泣。除了钢琴,缅甸上空那灼热的日光几乎覆盖了大部分的色彩。梅森对于日光的描写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力量,仅仅是看着白纸黑字,却能感受到双目正在被灼烧,胸口被闷热的空气所压迫着。迷乱的让人眩晕的日光,构成了印象中的缅甸的画幕。 “两个人都没有动,彼此都只能感受到对方的手,身体其余部分不过是苍白的轮廓。” 读到这句时,我的呼吸小心翼翼到近乎停滞。这句话如吐息般自然,让人心动却又神伤。德雷克在伦敦有着他心爱的妻子,金妙属于卡罗尔医生,他们的触碰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有结果。于是他们小心翼翼,若即若离,仿佛舞步刚踏出就羞涩地转身回旋离去,暧昧隐晦至极。德雷克不可避免地爱上了金妙,而在金妙眼里呢?在卡罗尔和金妙的世界里,德雷克只是一个过客,他到湄伦,只是为了一架钢琴,完成这个使命,再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让他留下来,除了死亡。德雷克对于金妙的感情就像西方对于神秘东方之美的向往,这种关系甚至有些不像普通的爱情,倒像是一种致命的吸引,永远在眼前却不能得到,飘忽不定,注定无果。但这也让此种情愫更加美丽摄人。 “他觉得衣服里的水蒸发了,消失了,离开了他,就像灵魂离开了躯体一样。” 由于这本书的镜头大多氤氲着迷离的光影,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心燥的人大概会觉得平淡。与全书缓慢的节奏相对,这个结局可以说是在急促的狂奔中戛然而止。德雷克被认定为叛徒,从一个调琴师变成了流亡的逃犯。漂流到江上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动人的美景让人不得不松懈,他们都疏忽了钢琴的声音可以飘出很远的距离,在江上奏乐,这是个致命的错误,但也是注定会发生。小标题的这句话,我读了很多很多次,在逃亡的尽头,在水墨画般的风雨中,德雷克似乎是回到了最为原始的状态,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空,在美梦与梦魇的交界处喘息,让人恐惧却又带着轻飘飘的羽翼。此时此刻,他已无法思考这发生的一切,就像睡梦中的人无法理清梦境的脉络,超脱了世俗的一切而彻底放空。他见过了生命的斑斓多姿,也见到了生命的苍白无力。我不知他在生命的尽头是否能看到永恒或来生,只知在最后的意识里那把遮阳伞还在永恒无边的日光中燃烧。 梅森在书中反复提到了《奥德赛》这本书,卡罗尔医生在以他自比,德雷克也确如奥德修斯一样,淹留他乡,淹留于那个足以让人忘记过去抛弃未来的梦境。然而德雷克还未来得及醒悟,便被一颗子弹永远留在了缅甸,亦或者他根本就不打算醒来。这也许是一种迷失,又焉能说它不是一种归宿?德雷克用生命见证了湄伦这片战乱中的宁静之地,他的灵魂已被这片土地彻底俘获。就算湄伦是虚构的,我也相信曾有许多像它相似的城市,在缅甸乃至世界的土地上建立又焚毁,一如人类在和平与战争之间的轮回往返。我也相信有许多像德雷克一样的人,在追逐未知与美的道路上焚烧了自己。 感谢梅森,用文字带来一部摄人心魄的电影,一顿艺术的饕餮,一场无与伦比的梦境。 在梦境被遗忘的深处,那架埃拉尔钢琴依旧躺在萨尔温江支流的河床,呜咽着诉说遗落的故事。 (生命科学学院 左心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