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立苍茫 自咏诗

——读《杜甫诗选》

无论所知是多是少,关于中国古代的文人,我们大概总有一个固定的印象。陶渊明是个淡泊名利、爱菊好酒的老农;李太白好像衣袂飘然、仗剑天涯的侠客;辛弃疾手握吴钩,气吞万里如虎;而到了杜甫,则是个皱着眉头苦吟的干瘪老头儿。

杜甫这一辈子,确实是苦。他生在王朝由盛转衰的节点,遭逢时局的剧烈动荡。他半生流亡,“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如何填饱肚子都成了大麻烦。求朋友接济,卖药来维持生计,再无法了就捡拾山间橡栗充饥。没有住所,他漂在一叶小舟上。大冬天里只有一件打满了补丁的单衣,他咳得震天响。最后,他在舟上死去。悲剧的杜甫给人的印象难免严肃、枯淡,但读了张忠纲先生的《杜甫诗选》,真正深入地接触了作品,我却惊异于杜诗中充沛又丰敏的情感,好像头一次模糊识得了老头儿的真面。

  这位历经坎坷的诗人并未被生活磋磨得麻木冷酷,他在阳春时节第一次风起时写下“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这样的句子。明朝王嗣奭有本极有名的《杜臆》,里面说:“花飞则春残,谁不知之?不知飞一片而春减。语奇而意深”,正是如此。每一片花,都是春天的一部分;每一片花飞,都是春天的减少和损害。只是又有多少人能在众人赏春惜春之时,因一片花瓣的飘落而预感春天的别离?

不禁要问,到底是怎样敏感的一个杜甫,能让千年之后的我们仍旧如此感动、感怀?

无论是平民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是贵妃的“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任何一人死于非命都使全人类受到伤害,都让杜工部感到“人饥己饥,人溺己溺”般的痛苦。“一片花飞减却春”,一人的道德心却有万人宗教般的光芒。   

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的扉页有这样一段话,每每读到,总觉有种情绪撞击却难以言明:“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份。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欧洲就减少。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你有类似的感受吗?所有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问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这样的情感与杜诗异曲同工,都像宗教道德境界,庄严,亦美,具有永恒性,超越于人类历史之上。独立苍茫自咏诗,全人类的重担,他甘心负荷。

情是何处来?盛唐毁于安史之乱,老杜却固执、奋不顾身地以廷争、弃官、不赴召相抗争,生死不渝。“风飘万点正愁人”所呈现的形象,也让他终究成了一座“比苦难还要坚强得多”的雕像。

我还记得陈寅恪在讲白居易《卖炭翁》时说:“老翁己经够累的了。”或许也可以用来形容杜甫。对杜甫这样的男子来说,他当然懂得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真髓,但即便时代变迁流年辗转,他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火焰就此熄灭。死不困难,苟且沉沦也是容易。面对苦难,杜甫却不掩饰不颓废,而是发出自己的声音,即便这生民百命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家国悲剧他也愿以一己之力担当。

梁启超说杜甫是情圣,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不能认同更多。杜甫有两句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绝不是冠冕堂皇的自我吹捧。他于镜花水月的盛世风流中看到“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愿意“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被冻死亦足”。这样的实在、至诚哪里是名士说大话?他对于底层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把他们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

我在读《杜甫诗选》的时候,心头时时刻刻萦绕各种疑问,总括不过一句“他何以天下己任,如此赤忱?”但越往后走我越发现,就像才华情分全无缘由,一颗赤子心,全靠天分。

杜甫一生,几乎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他与李白很不一样,我小学时候整日里看什么金庸古龙梁羽生,就喜欢李白那样意气扬扬,仗剑走天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杜甫时时为妻小的温饱屈辱奔波,有时候甚至像难民一样不知夜宿何处。但是,就在这种看似只能苟且的情况下,他创造了一种稀世的伟大。

 “再小的村落,再穷的家庭,再苦的场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他听,他叹息,他跟他们一起流泪,可他自身难保。他有的只有自己的笔墨和眼泪。

在已知的历史和可见的未来,我想中国从来没有一个文人,像杜甫那样真诚地记录,他一字一句,和着心里的血泪,冷静地写下这个时代苦难的方位和形态,记录着无辜百姓的痛苦和无奈。你或许会问,意义何在?只要有人肯予以注视,那被关注的苦难就已经不是最彻底的毁灭;只要有人愿意记录,那被描写的苦难亦不会成为无望的泥潭。坚定踏实的人生态度、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我坚信后世中国文人对民间疾苦的百忧交集,多多少少一定与他少年案头的那本《杜工部集》有关。

人世对杜甫,可以称得上冷酷、吝啬、荒凉,而他对人世却完全相反。杜甫把心中的情和爱款款写出,从容的背后是大仁,是大勇,是一颗赤子之心对于人生的执著与热爱。这个皱眉苦吟的老头儿一定是对春天有信仰,所以他甘愿将自己所见所历的痛苦,洁净世界的心愿当作供品摆上祭坛。在他笔下,再苦的事,再苦的景,再苦的人,再苦的心,都有美的成分。他尽力把它们挖掘出来,使美成为苦的背景,或者使苦成为美的映衬。

也正是这样一个杜甫,感召了无数人。

《杜甫诗选》的作者张忠纲先生是我们山大的老教授。也正是在今年的四月,由老先生担任终审统稿人、由山东大学担承的“中国古代大作家集”规划项目《杜甫全集校注》最终面世。新书的发布可谓轰动一时,而几乎所有的新闻稿里都有这么一句:“《杜注》从开始谋划到完成问世整整历时36年”。

杜甫的名篇《赠卫八处士》里头,有这么两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人世动荡流离,昔年亲故多已归于尘土;三十年转瞬,校注小组最初的成员,也有一半离世。时光最是无情,但有些坚持却比时光更要坚强。张先生的《杜甫诗选》,正是著于项目被搁置的年代,想来在无数个夜晚,昏黄灯光下,都还有老先生为了先哲与后人、为了理想与使命,一笔一划仔细抄录的身影,“惨淡知杜甫”。有法国人曾说,在沉默的时光里,其实正有天使飞过。

在这本《杜甫诗选》里,我看见天使划过的翅膀。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张萌萌)